三万英尺(续4)
开车进入城市,那一两个标志建筑划定了城市的边界;乘火车抵达,站台成了边界;若是搭飞机,那么空港就是边界。踏入这条边界线的另一端,那就意味着新的气候,新的人群,乃至新的生活。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在地图的两点之间移动,每一天也有无数的人停留在一处,一年,十年,甚至一生。地图上点与点,城与城,之间的距离或近或远。凭借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连接起形形色色的人群与生活面目。
可我总忍不住去想——那些边界点真的存在吗?道路没有尽头,这片土地也没有尽头。就像其他被人们创造出来的概念一样,不过是便于我们自身的理解和掌握罢了。但毕竟土地再宽广,我们也很难于终生旅行或是流浪。最终,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标志点,划定了足迹的边界,生活的边界。
望着舷窗外延绵的群山、雪峰、河谷与田地。我在想,这一刻我飞越了这土地上多少人的边界线?那些耸入云端的雪峰,变幻着面貌,真真一副云霄仙境的美景。山脊两侧积雪也许从未踏上过人的足迹,峰与峰之间冰面也许在夏季会像眼泪一样化开,却同样没有人的足迹。大自然的险峻天然就是屏障,划分了边界,隔开了人群。山的那边究竟有什么,对有些人而言,也许会是一个长久的困惑。然而山外有山,即便在高空之上,眺望这群山的侧影,尚且不能胜数,又何况亲历。边界线,不过是个伪命题罢了。
群山之间的河谷,是人群的栖息所在。飞机上掠过,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然而这一瞬间,却是我的旅行足迹,与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人们之间交错的边界线。界线之外的雪山茫茫,界线之内的佛法、爱情与生命,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真实,却又都是一样的难于考证。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广阔与细微。在悠久的历史中传承、回荡,没有什么是无源之水。而在这水纹的凭空荡漾中,似乎就诞生了一切。
关于Cohen,关于死亡
听了很多遍Live in London,而每一次听都还是会被感动。Live in London这张专辑是Cohen 2009年在伦敦的现场演唱会录音,而这一年他已经74岁了。
Cohen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叛逆过,有过混乱的私生活,做过潦倒的诗人,但并不怎么受欢迎。直到后来尝试转行,试着用他独特的声音来歌唱,一切才就此改观起来。并造就了今天我们所熟知的Cohen。
古稀之年的他再度登台,却丝毫没有英雄迟暮的悲凉。恰恰相反,岁月积淀的低沉嗓音唱起一首首熟悉的歌曲,不得不让我感慨——这实在人生难得的珍贵时刻。对Cohen如此,对我们也是如此。
Tower of Song这首歌开场时,Cohen小步跑上舞台。穿插的话语里他说起自己和曾经的老师见面,还一起喝了杯酒。他当年的老师这年97岁。老师对他说,Excuse me for not dying。Cohen如是转述着,并说自己,I kind of feel the same way。细细品来,这是何等坦荡的情怀和睿智啊~
说起死亡,有种说法是这样的。人的意识本质是一个量子过程。临终的那个瞬间,身体机能逐渐停止,于是意识的量子状态无法继续维持。但精神意识所包含的量子信息并没有丢失,它逐渐扩散开来,弥漫在整个宇宙乃至多重宇宙。或许这就是那些美妙濒死体验的根源。那不是什么幻象或神经刺激,而是某种程度上的真实。
关于死亡,这就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美丽的时刻。可若是连灵魂最终也要回归宇宙的怀抱,那么人的一生就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彻底回归。就像Cohen歌里唱到的,All men will be sailors then 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所有人都会是水手,直到大海赐予他们自由。
风筝
想起风筝,就想起许多美好的景象来。想起在江边,微风拂面,辽阔的天空下各色船只依次经过;想起在城墙上,宁静而又雀跃,每一块城砖间蓬勃的青色;想起图书馆里关于它的种种描绘;想起那个美丽的名字。
我不禁在想,风筝之所以特别,或许是因为它为天空而生,从来就不属于这片尘世。牵着细细的一根线,用手指感受天空的气息和脉动。地面上的我们也许不过是有种错觉,误以为是自己掌控着风筝,殊不知却是风筝,细细的风筝线,才将我们与天空乃至无垠的宇宙相互关联起来。
人们总说“断了线的风筝”。这意味着失去了控制与音讯。而在这个瞬间,我们与天空之间脆弱的联系再一次被断开,提醒着渺小的我们孤零零被留在地面之上的事实。
仰望天空,远望风筝,手中攥紧的细线竟是如此珍贵。
Roxette @Beijing 2012
2012年,54岁的Marie和53岁的Per在17年后重回北京,这才有了今晚这场难得的演唱会。
Marie明显是老了,不复有当年曼妙的声线。看着大屏幕里她的脸庞,我不断回想起当年在瑞典Borgholm城堡里他们的现场演唱会视频。那还是在1989年,Marie光着脚,穿着紧身裙,金色的头发,年轻美丽。她唱着那首《Listen To Your Heart》,迷蒙的舞台灯光,海边的古老城堡,台下的星星焰火。那一刻她闭着眼,宛若女神。
怀旧的演唱会终究会归于伤感吗?因为青春的逝去,往昔的不在,一个夜晚的瞬间让人回忆起从前却又重重地抛落回现在。起初,我也这么想。
随着一首首熟悉歌曲的唱起,人们纷纷站起、跟唱、欢呼和摇摆。近万人的世界线在此刻汇聚了。十七年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们有着各自截然不同的故事和人生,此时此刻因为台上的Marie和Per而相聚在了一起。
一首《Listen To Your Heart》,诞生已有24年。这24年里,Marie和Per想必已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的不同场合,面向不同的听众一遍遍唱起。
与其说这是一种重复,更不如说是一种机缘。在这24年里,从一无所知,到爱上他们的歌。从朋友,从小说里知道Roxette,到现场亲历他们的演唱会。我想,我不是在寻找什么过去的瞬间,而是在定义“我”的这个瞬间。
许许多多的美好瞬间被唤起,许许多多的美好瞬间在此刻定义而永远常在。这就是我所经历的Roxette 2012北京演唱会,这就是我所经历的Roxette的神奇魅力。
Spend some time, you and I.
Under this bright glorious sky.It’s been so long since I first saw you.
But I still love that smile in your eyes.
Yes it’s true, right from the start.I believed in the church of your heart.
Yes it’s you, that make me part of.—— Church of Your Heart,演唱会结束曲
安达曼大海深处
身体有记忆,这大约已是电影中常见的桥段了。例如《谍影重重》Bourne丧失了记忆,却依旧能在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施展出格斗、枪械、语言等作为职业特工各方面的高超素养。桥段终归是桥段。直到不久前,摆弄已经生疏的魔方,手指无意识地做出了某个公式。反复重做了几遍都很熟练,而我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这个公式了。亲身体会,感觉很奇妙。。。
手指当然并没有记忆,只不过是这大脑的记忆遁了地,潜了水,隐入“潜意识”这座深山老林而变得飘忽不可捉摸。
——不知道为什么,以上这些就是我今天在游泳池考深水证时候的胡思乱想。思绪闪回的时候又意识自己如此花费力气的时候,大脑还在不停瞎琢磨,消耗超过20%的氧气与能量。而这个怨念本身又在反反复复地纠结。真让我恨不得能把它切掉切掉!
话说……上一次游泳的时候,还是在安达曼海。在那里,海水清澈,沙滩洁白,阳光猛烈,一切都纯净得只有欢乐没有烦恼。现在回想起来,颇有些《Contact》里,朱迪·福斯特穿越时空与她父亲相见的那个海滩的梦幻感觉。海里游泳的时候,似乎没有风,水面晃着小小的波浪像是在按摩。珊瑚与各色的小鱼从身下经过……如此良辰如此美景,不知不觉已四下无人,越游越远,越游越深。
波浪也似乎渐渐大了起来,眼镜被灌满了水;想要踩水调整,却发现穿着脚蹼不会踩水;脱下脚蹼,却发现踩不到底也没有多余的手去拿。在脚蹼和小命之间,我犹豫片刻选择了后者,并期望着能记住位置回头再取。之后的两个小时,就像是大海捞针,我穿着桔红色救生衣在一大片海域做Z字形搜索。期待短短几分钟它不会飘的太远,期待珊瑚礁甚至小鱼能将它挡住……刻舟求剑的怨念充斥着大脑……只可惜,竟连舟都没有……
天色渐晚,筋疲力尽地回到岸上,却仍然期待着海水能将它冲回岸边。皮肤黝黑的当地人彻底打消了我这个念头,因为他说洋流朝向安达曼海,朝向大洋深处。
之前我从未想过地图上这么遥远的印度洋会和我有什么关联,直到我在那儿遗失了脚蹼。当天在海边燃着烛光吃着晚餐,我就在想,脚蹼此时此刻会在这漆黑大海的哪一个角落飘荡?此时此刻,远在北京的游泳池,又想起了这对安达曼海中的脚蹼。——我以为我忘了,其实我没忘。安达曼大海深处的脚蹼随波飘荡,就像其他那些我曾经失去的东西……
永恒的夏天
在夏天里读书,这一天总是来得格外漫长。漫长得像是要连起遥远的童年,漫长得像是无休无止,永远不会终结,永远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或许是因为过早的黎明?又或许是午后不知疲倦的夏蝉?某个瞬间,似乎就要开始怨恼起这无休无止的一天了。然而随意地翻着书,这没来由的怨恼就一点一点的被抚平了,思绪也被一点一点的抚平,延展开来,连接上无边无际的夏日。今天是这永恒夏日里的一天,就像是过去的每一天。
夏天是慵懒的,自由的和无所事事的。离开学校已经多年,可夏天依然有着暑假的味道。书本里的旅行,城市里的探险——夏天就是这样有着无尽的可能。
我极尽所能,想要描摹出我心目的那个夏天。然而它既无秋天的深刻,也无冬日的警醒,甚至也没有春天的雀跃。它淡淡的,拖沓的,把惊人的饱满全都藏在单调的表面之下,一如水的香甜。
从长大到变老——写过即将过去的2009
毕业纪念册里一位同学的话至今仍然印象深刻,“人的长大是件突然的事”,她这样说到。当脚步沿着它自己熟悉的记忆,走进昨天的那间食堂,那座安静的图书馆。环顾四周,你会立刻发现,那场景熟悉得好像是昨天,只不过再也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为梦幻的场景了。当熟悉的一切变得如此陌生,人们就不得不开始问起那些自古不变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拉开距离看自己,看生活,不仅是一种有益的思维方式,也是一种特别的艺术技巧。当然,更是一种哲学的高度。
从长大到变老,依然克制不住对于深刻的向往。只不过年轻时以为深刻的是自己,而年老时才体会到深刻的在于生活和事物本身。在学会谦卑之余,也学着去了解并体会其中的乐趣。
从长大到变老,渐渐习惯了一些隐秘的伤痛。它们跨越时间和空间,与你长久相伴,忠诚而值得信赖。直到有一天,你熟悉它们就像熟悉一位一辈子的老朋友。
从长大到变老,不再那么热切地渴望旅行。似乎从每一天的日出到日落都是在旅行,每一天的醒来和睡去都是在旅行。穿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熟悉每一个心念的涨落与起伏,熟悉每一个梦境的欲止和由起。无处不在的旅行呵,无边无际的梦。
从长大到变老,渐渐学会不再为自己感到羞耻。不仅是因为学会了坦诚与放低,更是学会了从不同角度看待自己。文学?历史?社会学?精神分析?总之,这个人并不孤独,也不特殊,自然也就不会过分地耻于自己。成长,从这个意义上说,就是一条自我和解之路。
从长大到变老,才学会了爱上不同的颜色,爱上不同的音乐,爱上不同的食物。“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有时候我会想,这大概说的不只是心境,更是某道家传的菜谱,一道由水果和蔬菜构成的秘谱。
从长大到变老,才知道人的年龄也并非一个单向的过程。人们常说,八十而有十八心,可十八又何尝没有八十心?在生命的历程里,人们“有时变年老有时变年轻,就好像有时快乐有时悲伤一样”。
从长大到变老,才渐渐明白“第一义”和“第二义”的高下之别。在许多的瞬间,一个呼之欲出的声音在心底划过,真切,美丽。那些瞬间,我满心欢喜,甚至忍不住想要纵情欢呼,欢呼着迎接那早已被淡忘的永恒。
时间用它的尺从我生命中量过,而我,也用自己的尺在时间中量过。——写给即将过去的2009
脚步
人在临死前是不是一生的记忆都会在眼前闪现?我想,也许是。这就像是我的脚步,永远在路上行走,永远不停息。从抬起到落下,短短的一瞬,我仿佛跨越了数十年。
在这一步里,道路变幻着它的形状。沙砾、土路、石子、山路、柏油或是水泥……它们蜿蜒曲折,宽窄不一,通向无数个已知或未知的终点。
在这一步里,天空变幻着它的时辰。冬日烟囱的白雾被朝霞染成绚丽的红色;午后温煦的阳光消融了时间;或是连绵的阴雨,连心都润得湿漉漉;将暗未暗的傍晚闪着幽幽的蓝光;或是夜空里的星星,深邃而迷人……
在这一步里,城市变幻着它的风貌。一座金色夕阳下无比精致的城市;一座旷达开阔无比自由的城市;一座永远是异乡,又永远是故乡的城市;一座每一处场景都唤醒着记忆的城市……
在这一步降落未落的一瞬里,我已然看见自己意识和生命的全部历程,就像是临死前。起脚前的悲伤、孤独,在这一步里自信乐观、希望满满。就像我迎接每一个清晨的到来,就像这,每一个全新的脚步。起脚前的独自一人,在这一步里已有你相伴。道路、天空、城市,景物不仅因为有你而变的不同,更因为有你而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一步一步,一念一息。我想,我正在书写着自己的永恒。
漂流笔记本第五日 – 水流或是流水
2009年11月10日 晴 今日签名档:
昨晚下了难得一见的大雪,今早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放晴,没有一丝的风。天空还布着云彩,阳光也并不强烈,但远处还是能瞧见山的轮廓。梧桐树的每一片树叶和枝桠上都顶着厚厚的积雪。金色的枯叶,白色的雪冠,高大的身躯在天空的背景下舒展着,完完全全的静止,像是盛开到极致的生命。看看路旁、草地或是车顶上,这雪分明还在少年时,表面毛绒绒的,蓬松而又纯洁。细细去看,一片片晶亮的东西还反着光。这雪真厚,连狗走路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 大约是狗叫声的振动,些许雪沫从树上飘下,阳光照射下像是美极了的星星的残屑。
中午的雪大约是青年时,毛绒绒的表面略有些融化并已结合成一体。积雪仍然维持着完美的形状,然而却更以整体的面目出现。结实、大块、平滑,活脱脱的香草冰淇淋!
那么……夜晚又是如何呢?
在四季的景象中,雪及雪后的味道总是能异常有力地唤起我的感情。周国平把这叫作普鲁斯特式幸福的机缘。可如今我又在想,与其说是雪碰对了我记忆的密码,倒不如说在雪中,世界抹去了旁枝末节。无论你身在何处,雪后的世界总是相似的,一种统一的、亘古不变的印象被还原。大地被覆盖了,世界却变的清晰起来。
下雪的夜里,又梦见了你。大约是睡前又读了黑塞的缘故。
我们逐渐年长,成为大人,虽然稳重多了却失去纯洁。那些曾被我们憧憬追求,首次给我们爱之曙光的女孩们不知怎么啦?当我们陆陆续续离开时,她们不知有什么感觉?当充满崇高美梦的青春时代结束,接受最后一位男人的追求时,不知有什么感觉?我们男孩创造、研究、劳作,什么事都可以做,有工作和职业,有很多小喜悦和小的恶行……但只生活在爱之中,只对爱充满期待的女孩们,不知怀抱些什么?第一个年轻人,那对自己有时大胆有时又有点羞怯的崇拜者们,他们的约定、歌声、笑谈,最后一个男人是很少能够给予的。
这也是雪的命运么?不,两者我都不相信。